理想化的預言：略談シャングリ・ラ（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有一幕是這樣的。代表「大地」，象徵踏實行事，軍人出身的草薙國仁，與革命軍出身，象徵著「太陽」的叛亂軍領隊少女北條國子，在叛亂軍攻打上層城市之際相遇，出現了這樣的一幕：

草薙國仁：「立即停止這些愚蠢的行為！」
北條國子：「要停也是你們停，這種擬態城市太奇怪了！」
草薙國仁：「這是為了保護首都。」
北條國子：「該保護的對象搞錯了吧？不去保護國民，你算什麼軍人？你的槍要對著和你一樣的日本人嗎？」
草薙國仁：「的確，最近的內閣有很多可疑之處，這我也知道……」
北條國子：「這樣的話……」
草薙國仁：「但你這樣做也無補於事，只會讓你們的處境更加不利。」
北條國子：「已經回不去了……我們的歸宿也很快就會消失……你果然也是阿特拉斯的人……」

又過了一話，北條和同伴桃子攻打政府不果，潛逃到民居，遇上草薙國仁的母親，有這樣的對話：

母親：「話說起來，為什麼要發起戰爭呢……」
桃子：「說不准大家喜歡搶對方的子彈呢……（苦笑）」
母親：「我聽說地面的生活很辛苦，特別是（冰雹）雨下得很大。他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只要耐心一定能住到阿特拉斯來的。」
桃子：「……啊，反正（戰爭）都已經完結了……」
母親：「是啊，沒有波及到我家實在太好了。」

香格里拉一作講述的，正正是這些團體與團體之間的拉扯及結合，放在香港的環境下，其實相當應景。諸如上面這種「只要耐心一定會解決」的想法，及那種「不在我家症候群」一樣的回答，正正是香港一大部分所謂「睡著的人」的寫照——其實他們未必是那麼冷血無情；比起冷血無情，更多是無知，或者盲目地信仰現況，作品最後亦將這群人描寫成熱愛在下層居住的同胞，不過離地。那種批評武力抗爭只會「令你們的處境顯得更加不利」的人，大概等於香港的左翼分子——劇本最後借凪子的口，批評這種人「過於溫柔」而不夠堅定，不能做大事領導整個國家，故此早就從計劃排除。除了批評政治派系和團體，香格里拉還批判很多組織。它批判象徵著資本家的香凜賺錢賺到失心瘋，批判資本家腦海裡只有錢而離地萬丈，但是又認為資本家是整個社會運作必備的一環，也給了香凜一個相當理想的結局。它批判象徵著政客，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者涼子冷血，將人民當成是象棋棋盤的棋子，視象徵著開國道德理念的水蛭子及神話大系為無物，結果亡國。

香格里拉固然充斥著這些很即食的矛盾和批判，除此之外香格里拉還暗藏著環保、經濟和科技等等的命題，諸如代達羅斯這種植物及石墨（作為金錢）的設定。代達羅斯在作品中被描繪成用來協助居住環境進步的植物：它是涼子為了防火而種下的植物、亦是為了減低國家的碳稅而種下的植物，可以說這種植物本身是用來改善居住環境；諷刺的是，因為代達羅斯的生長速度太快，壓抑同區域的其他植物，甚至乎因為代達羅斯本身的繁殖本能和保護機制，在遇上熱力的時候會噴出種子，反而令人類的居住環境和安全受到這種植物的威脅，促成阿特拉斯的滅亡，也促成東條國子等人火燒日本的計劃。另外作品以石墨作為金錢的設定也很諷刺；如上面提及到，碳排放過多會產生稅款，而稅款的多寡與碳指數直接掛鉤，因此國家的碳指數越高，就越窮，然而固體的碳（也就是石墨）在作品裡是如同黃金這類固有資產一樣的存在，是整個故事裡最值錢的貨幣；更諷刺的是，石墨本身之所以會當成是一種不動產，是因為政府為了未來基建需要石墨，於是購買大量石墨的期貨，將石墨的價錢和價值抬高。向來國家的貨幣價值都是基於現有的不動產，諸如黃金之類可以隨時兌換成作品的流通貨幣；作品的不動產卻是建基在象徵著未來願景的石墨，或多或少都已經說明了作品的特質。

撇除環保議題、經濟、科技或者是階級對立等等元素的辯證，香格里拉最精彩的是有意無意的映射禦宅族及「神話」。香凜除了可以視作為資本家的象徵，其實亦可以說是在映射阿宅：一個買Figure也不太願意出門，需要帶著毛公仔頭套才可以和人對話，在作品裡被描寫成很孤獨，依賴（她早就意識到）死去的父母，甚至乎創造出一個偽人格（也就是她時常拿著的熊公仔），以迴避和現實接觸的宅女。

另一邊廂，在秋葉原的宅宅老頭，卻被描繪成一種理想狀態下的宅：秋葉原政治中立，這固然是監製本身對二次元的願景。宅宅萬能得可以買賣軍火、阿特拉斯的身份證，但依賴二次元及秋葉原；乖離，說話脫離現實，但並不是對現實茫然不知，而只是刻意的隱蔽；崇拜神話（也就是他們手上時常拿著的手辦——那個北條凪子被二次元化的手辦）、甚至乎製造神話（作品多次提及過將東條國子、香凜等人二次元化的計劃）、以致到凪子這個神話產生分歧、變化，離不開他們的手；對這個主題以致到神話有興趣的，大概可以去找《當神話開始思考》（福鳩亮大著）這書來閱讀，此處先暫緩。

而既然扯到神話，作品本身亦有相當多關於神話的論述；眼尖的不難察覺作品裡多以神話角色命名植物或設定，如墜下的衛星叫「伊卡洛斯」、上述提及過的植物名叫「代達羅斯」，而代達羅斯正好是伊卡洛斯的父親，與及本作的「宙斯」電腦、「美杜莎」電腦程式、或者是阿特拉斯，無不在呼應希臘神話裡的角色——事實上，不少設定或角色的下場，其實在暗暗呼應各自在希臘神話結局，諸如阿特拉斯最後死在目睹美杜莎，呼應本作阿特拉斯計劃崩潰是源於美杜莎所引發的金融危機；另一邊廂，「神話」本身亦是暗喻政治理念；凪子被諸多角色神化（諸如她是第一代的總裁、碳素巨鱷、資本宏厚、叛軍首領、動漫化，亦是一個科學家），但凪子在當初建立亞特拉斯的時候卻是選擇了水蛭子（這個日本神話上的人物）去穩住阿特拉斯、往後吩咐涼子需要聽從水蛭子，甚至乎水蛭子是穩定阿特拉斯高度的基礎——而本身水蛭子的說話抽象難解，建基在無數處女的獻祭，甚至乎以一種接近瘋人的形態作神諭式的預言，呼應政治理念、或哲學家。

零零碎碎的寫了那麼多，大概還可以寫很多關於《香格里拉》的分析，亦有太多無提及過的議題——諸如雙性人、科技、AI發展，而且上面的論述亦無視許多應該要注意的細節，但基於篇幅所限，筆者亦不願在這裡再說太多。

作品前半段非常緩慢——因為說穿了其實前半段根本無什麼重要事件，只是作品在介紹世界觀，鋪梗，鋪排符號的含義，而這也是本作的敗筆。意外的是，當作品到了後半段、東條國子承繼Metal Age之後，作品就開始邁入直路，開始帶出作品的主軸；每個角色各自的分工、所象徵的符號轉催明顯，角色與角色也開始拉扯各種利益，也開始出現衝突——而你雖然不能說每個角色都寫得圓潤（部分甚至乎有點生硬，過於依賴角色自述，例如美邦及小夜子），鋪墊也不夠深入，但基本上算是彈無虛發；而且，最神奇的是，儘管作品描寫的主題很廣，作品的主軸其實很老梗，不過是主角威能救世界的反烏托邦故事，到了後半段，更已經變成是主角不斷打打打打打，從亞特拉斯打到地底再打到政府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最後幾話已經不知道在打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打到GONZO破產；在這條主角威能打到尾的主軸，卻容下了許多與主角無關的事情，也使得這部花費極大的作品，成為了當年GONZO的遺作；作品最後以北條國子奪回未來，破除涼子及傳說的咒博，火燒日本。這依然是傳統的惡有惡報，好人有好報結局，眾人匯聚在懸崖上看廢墟日出，並以北條國子的願望——「建築一個大家都可以安穩居住的香格里拉」作結。現實，大概沒那麼理想；最起碼，北條國子還未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