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劇本將「意志」定義成慾望與激勵之間的對沖所得出的結果,提出,只要控制激勵因子和慾望,既可控制一個人的「意識」發展;透過控制「和諧」程式,將人類的意志「調和」,即可讓人落入腦內慾望完全平衡,失去「意識」,以致到這樣的人類陷入一種無論是做什麼都好,都能自明地行動的狀態——而劇本將這種「自明地行動」的方法,解釋成「沒有選擇和糾結的必要」;哲學上,「自明」一詞的定義則為:
我們可以給自明一詞下一個比較技術性的定義如下:一個命題P對於一個認識主體S而言是自明的,假如一、P的「真」為S所直接把握,而不再訴之於其他命題之「真」;二、S相信P是不容置疑的。然而,自明、以及「意志」的存在與否,如上所講,是一種心理或者是腦物質上的結果。說了那麼多關於意識的問題、甚至乎直接說明了「和諧」程式的問題,劇本又在上述「自明地行動」之後,加入一個有趣的問題:你怎證明一個人的意識存在、或不存在?
「是存在意識還是只是看上去存在意識,從外在看來完全無法分辨」、「某種意義上是和死一樣的狀態。」——霧慧努阿達什麼是「和死一樣的狀態」?死的狀態是什麼?當所有的只有作為實驗體的御冷彌迦一面倒的供詞,認定「不存在意識的狀態」就是一段會導致人失憶、「恍惚」的狀態,我們可以怎樣從醫學上,或者是心理學上,證明這種「和死一樣的意識」狀態是一種存在的獨特情緒,或者狀態?說起來了,「死」的「意識」狀態是什麼狀態?殭屍?進一步說,科學是否能測試死的狀態?死的狀態是什麼?是否需要參考《屍者的帝國》?
退一步說慾望。作品將慾望看成是主宰我們生活當中最重要、亦是最有效的手段,認為透過剿滅其他慾望和植入慾望,能令人類失去選擇權就能令人類「沒有選擇和糾結的必要」,從而「不容置疑」面前的選項、「直接把握」了選擇面前選項的重要性;但假若是在這樣的狀態下,人類其實會不會只是一台執行指令的機器?當我們視人類是一台在執行指令的弱人工智能機器,會如AlphaGo 一樣執行指令下棋——而「道德」無法量化,變相這些實踐道德的「選項」或「指令」必須是來自他人、來自一個泛道德準則所衡量出來的。作為人、活在和諧系統下的「慾望」就是執行他人的「慾望」,我們還能說我們擁有這些不屬於我們的慾望嗎?——縱使這些「慾望」的確是我們所執行的、我們所熱愛的、甚至乎我們認知的「慾望」,卻是基於一種比我們龐大的關愛系統所施壓而得來的「慾望」。當劇本提及到人的身體是公共的 “Public Body”(是的,這個概念出自劇本引用過的福柯),我們還可以說這是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慾望嗎?當我們被當成是一種經濟作物來管理,我們還可以說是人嗎?
扯遠點說,是不是這種將「社會」即「自我」的思想,都是偽善?或者,其實,所謂社會其實即是最後彌婭哈的意識——「自我」即「社會」這種恐怖分子得接近典型,但實際上其實和政府無什麼分別的做法?
「要是人們不能適應這個世界而死去的話,不如放棄作為擁有意識的人類的存在,不如放棄我作為我的存在——沒有痛苦、也沒有意識的世界。」——禦冷彌婭哈
「……前者只是單純地活著,後者則活在某種理想的形式當中。如果人只是單純地活著,只擁有吃東西、睡覺、撒尿、生命等生物基本需求,人與動物幾乎相差無幾。對於亞里斯多德而言,理想的社群不能只由一群單純活著的人所組成,而必須透過政治達到某種理想的命方式」——亞甘本
2.
「世界漸漸變得健全、健康、和平而美麗,這份善意彷彿不知何時止步」——霧慧圖安為什麼要健康?
《我思空間》的Faker 對原著的評論,提出了「(《和諧》一作)……裡面恐怖的,是整個社會的「關愛氛圍」。」的講法,點出了當世界觀裡的科學資訊氾濫,演化成一種無微不至的問候——一個菸酒被戒、大家都必須很道德正確地去遵守健康守則,維持低血糖,低膽固醇,低脂肪,了解食物標籤來源等等「綠色」和「左翼」得讓人覺得可怕的理想世界。可是這些世界、這些問題、這些問候都沒回答的問題是,為什麼需要健康?為什麼不能痛苦?——而在這種沒有痛苦,洋溢著「善意」的世界觀下,這種「健康」又能不能稱之為一種心理病、一種猶如精神潔癖的狀態?
為什麼要和平?
作品曾經提及到,和諧系統的研發,甚至乎WatchMe系統,無不是因為《虐殺器官》內的 “The Maelstrom” 令官員、政府恐懼戰爭,為了締造和平世界才衍生得出的。然而,戰爭的反面必然是和平嗎?
如果我們把世事萬物都看成是一枚銅板,只有一面能顯示,那麼「戰爭」的另一個極端必然是如本作一樣的「和平」;但事實是,與其說戰爭和和平是直接相對的概念,還不如說戰爭、和平是在一條線上的兩極。正數與負數維度的極端。以這種想法思考,戰爭的反面並不是「和平」,而是「非戰爭」的狀態——那可以是暴動、示威、遊行、抗議等等接近戰爭但未達戰爭的狀態,也可以是相對和平,以致到抗爭或者是非和平聲音,限制於少數人、少數出版媒體、流言蜚語、或者是意識形態上的抗爭——如霧慧三人在十三年前的自殺,其實都只是在意識形態上的抗爭。換個很港式的講法,就算有三個人自殺,這樣又能怎麼樣衝擊政府、怎麼樣衝擊「生命主義」?能導致政府做什麼?這樣的死有什麼價值?其實什麼也不能。充其量就是如霧慧圖安一樣很浪漫的想像「給這世界上撓上一抹傷痕」,但卻不知道,消息可以被新聞或者是WHO操縱、封鎖。
要是只是追求反戰,那麼其實只要避開戰爭的可能性就可以了。劇本卻追向戰爭的另一端相對的點——也就是體系內維持絕對的和諧,潔癖一樣的健康。為什麼?
那麼強調為什麼,在於整部《和諧》予人一種強烈的違和感:大家都認為健康很不錯、應該要關心其他人——正如我們的社會也經常洋溢著一種同等的感覺:賺錢很好、升職很好、讀大學很好——但為什麼健康是件好事?為什麼我們需要關心別人?為什麼我們需要遵從這樣的道德規範?或者是,為什麼會是這些道德規範,而不是其他事情?我們的社會證明了一小部分的事情是真理,但所有道德規範在《和諧》裡頭都是不證自明的真理;固然,大家都會遵從道德的社會是教人莫名其妙的可怕,但最可怕的難道不是原因?大家都遵從真理、但大家都不是因為真理的說服力,而只是盲目跟隨一套所謂的真理,邁入和諧系統當中描寫過的「意識邁入和諧的人」嗎?
這些看似是自明的道德規範,在哲學上、在歷史上、在文學上屢被挑戰;《和諧》卻選擇不回答這些挑戰,而將這些有別的主張、企圖忽視WatchMe系統的人們,透過容許這批人自行放逐,避開這些質疑——但,到底是如片首所講,是「神放棄了子民」,還是子民自己放棄了神?
「到最後,黨可以宣布,二加二等於五,你就不得不相信它……可怕的不是他們由於你不那麼想而殺死你,可怕的是他們可能是對的。因為,畢竟,我們怎麼會知道二加二等於四呢?怎麼知道地心吸力發生作用呢?怎麼知道過去是不可改變的呢?如果過去和客觀世界只存在於意識中,那意識又是可以控制的——那怎麼辦?」——《一九八四》,喬治歐威爾當這樣的神並不萬能,權威無法接受挑戰,甚至乎選擇不挑戰,《和諧》想要呈現的《和諧》是怎麼樣的和諧社會?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真的是和諧嗎?這種滿溢著「善意」的溫柔,背後夾雜的其實會否只是對他者的排斥和惡意?
生府生府,日文裡與政府同音,豈不語帶相關:只顧生,不顧死,更不顧死活。
3.
顏色。形狀。立體性。這些作畫元素,構成了《和諧》一作所呈現的敵托邦美學。
《和諧》所呈現的敵托邦美學,或多或少都符合我們對傳統敵托邦的想像。最顯然易見的一點是上色、剪裁、形狀。日本整個國家的人民都是穿黑白二色,除了螺旋監察事務局的女主角穿一身刺眼的紅色。整個配色的意象儼然如零下堂希安自殺的一幕:鏡頭最先顯示血的,是一杯清水、而不是旁人或面前的霧慧。血固然可以說是來自希安的,但圖安就是第一滴血。隨後媒體被逼直播這滴血,故知然有電視直播殺人事件。
所有在WatchMe系統下的國家都是粉紅色大廈。形狀或略有出入,諸如科威特的大廈是正方,如積木堆疊,像俄羅斯方塊,以欄杆,圍起城市;日本的大廈則是圓柱,建築物形狀不期然的讓人想起澳門的新葡京——但你不會看過粉紅色的新葡京大廈,也不曾看見過將被標籤為底層一層的人們,困在綠化的環境,而城市則是完全的鋼筋水泥,與及一片又一片看到會叫人覺得噁心的粉紅色。
劇本將螺旋監察事務局的會議,描繪成一群蒼白的 Hologram 在開會。這群人沒有顏色,故知然象徵了其沒有性格的特質;既然是沒有實體只有名字的Hologram ,象徵決策的團體、理念沒有實體卻有決策權。從以上這幾點都可見,螺旋檢查事務局符合我們對一般決策層的期待、要求:老百姓看不出這群人,也很少知道這群人的存在,而當有任何人降世於此,大家不得不震驚。但一般人--普天之下,幾乎沒有甚麼人不被他們所影響。
一種盲目的、無色、無氣味的齊一性。
鏡頭晃動——如記憶、如回憶晃動——映照的是一種對真相、對情況的不確定。我大概可以安定地說作畫水準大有劇場版水平。然而看起來最深刻的還是最後一幕。難道不是嗎?製作組將身世沉重、綁上腳鏈的彌婭哈畫得如鳥一樣,在鐵床之間飛舞,豈不諷刺。
4.
我們能否說《和諧》是一個有關於復仇的故事?
如果我們將和諧看成是三名主角--零下堂希安、霧慧圖安、禦冷彌婭哈受到十三年前的荒唐事所困擾的結果,並且將劇本所提及的所有關於福柯的哲學理論——諸如上述或多或少已經批判或提及過的生命主義(Lifism),與及福柯或多或少被阿甘本批評成喪失人性將人類當成是貨物來看待而忽略貨物的自主權刪除,《和諧》所講的其實只是一個關於復仇的(老套)故事:禦冷彌婭哈自少失去對人類的信任,其「意識」本來催於平衡,直至被俄羅斯人強姦打破心理平衡,導致她第一次所建立的「意識」就是對人類的仇恨、不信任,與自我所被壓抑的結果。這種自我所被壓抑的結果,導致的是禦冷彌婭哈的復仇、與及執著。
霧慧圖安、零下堂與及禦冷三人其實就是在社會苟且偷生之下得出的影子。三人都不喜歡世界,不喜歡生命主義下自己的身體被當成是國家的貨物,但三人選擇的路完全不同。零下堂選擇自首,背叛禦冷一行人,告密,甚至乎暗地裡放棄自殺,最後因為愧疚而死。禦冷彌婭哈討厭生命主義,但她解決生命主義的做法,其實就是透過創造一塊和生命主義類似的怪物(也就是和諧計劃),將人的意識抽走,結果也是被殺死。
霧慧的路其實打從作品開始已經寫完:她不是「尼日爾政府的同夥」、也不是「圖阿雷格的伙伴」——而圖阿雷格除了可以平民地理解成當時指的游牧民族,其實也可以跨一層,引申之圖阿雷格的非法交易,或者說,劇本在開始提及過的意義:「被神所拋棄的子民」,被WatchMe和和諧系統拋棄的人。與其說女主角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倒不如說劇本已經借女主角的口,暗示了女主角想要去哪裡和將要做什麼。
5.
《和諧》的結構類近偵探系。霧慧其實就是偵探。劇本維持著重複三個固定的步驟、以霧慧去一個新的地點作為開始、到了新的地點之後有一段文戲或武打,而在這段新的地點之後一般會引至下一個地點。如是者三步重複、循環,即構成《和諧》一作,而這也意味著作品有大量的時間花在各種意義上的聊天和交換情報,導致前一個小時的節奏除了短暫的自殺事件影響之外,其餘情況下都是審問、審問、與及更多的盤問——
一如這篇文章,其實寫來寫去,就算再怎麼樣扯到Biopolitics或者是其他有關於和諧、關懷的概念,或者是無論Biopolitics和WatchMe背後所牽涉的關懷是善意還是惡意的,或者是我再引用多少哲學文本來說事,其背後的對立還是一樣:指向傳統敵托邦之中「小我」對抗「大我」(如《1984》之中的老大哥、《來自新世界》的社會機關),只不過本作的大我並不是政府機關,而是社會的道德責任感和醫療系統。政府是整串鎖鏈的其中一環,但不是全部。
若要討論「小我」對抗「大我」,承繼在第二節曾經觸及的那種沒有理由的泛道德百姓,作品的內容量不足,最後已經轉化變成百合無限好之類的殉情故事,大概是用作修補原著被指「主角不夠女性化」、增添嫵媚感而避免太像是傳統的男性冷硬派偵探,甚至乎可以被視為一種商業化元素;若要討論烏托邦美感,作品的內容又不足,下半段已經去了科威特查案。討論社會呈現的生命主義、過度關心可以,但這點根本不是作品的重點、甚至乎不在作品最後的結論出現——那大概是特色,是扣連到有關於「意識」的其中一環,但不足以成為主軸。
又,動漫文本喜歡引用名著——這次引用了許多作者,如坂口安吾、歌德,甚至乎福柯——但這些文本有沒有與《和諧》的文本有直接的關係?其實大部分都無,除了上述引用及批評過的福柯,像是《PSYCHO PASS》一期出現過的拋書包——拋出來,但不回收、沒有嘗試想過讓讀者進入文本,只是掛名盧梭、掛名讀歌德、或者是將福柯拋出來,讓觀眾自己「領悟」,那和沒寫過又有什麼分別?
很多人——包括原著的評論者——都稱讚結局的落點很準確。但這也是本作最大的優點了。《和諧》讓筆者大跌眼鏡——並不是因為《和諧》很差,而是因為筆者從《和諧》的電影版,看不出伊藤計劃被稱呼為日本科幻界天才的原因,因為《和諧》的電影改編似乎並沒有拿捏到伊藤計劃的精髓,淪為一部很像是《PSYCHO PASS》一樣喜歡拋書包,但故事不過是從兩個男生打架變成了兩個女生百合。作品「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好在這電影不如《PSYCHO PASS》一樣那麼累贅,是「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結構尚算完整;另一邊廂,作品沒有任何一頭針銳利得能刺中人,是部內容四平八穩,設定未能說是嚴謹得能成為科幻作品、也未動漫化得完全不能看,是部平凡的反烏托邦動畫電影。
只不過,比起(我還未打算看的)《屍者的帝國》,《和諧》是一部完整的、不需要依靠大量原著註解才能讀出味道的作品,這樣不就已經比《屍者的帝國》優勝了嗎?
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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