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元禄落語心中 總評

如無意外，《昭和元祿落語心中》一作會是這年最好看的動畫。故事完整得我甘願破例，提早為這部動畫寫文章，推薦給大家。

以「落語」，或者是形形式式的技藝、運動、藝術，作為一部動畫、漫畫的主軸的作品，在這幾年的動畫改編業並不罕見。兩年前有以乒乓運動作為主軸的《乒乓 THE ANIMATION》、再早一點則有《花牌情緣》、《鬥牌傳說》，甚至乎因為AlphaGo和李世乭對抗戰而被重提的神作《棋靈王》、《排球少年》，甚至乎《Free》，或者是漫畫界的《三月的獅子》。在這些漫畫、動畫，「技藝」一般被提升至是主宰人生的事業，而各個角色對待、追求「技藝」的態度，則成為象徵著各個運動員人生哲學的符號：《乒乓 THE ANIMATION》裡頭的孔文革打的並不是乒乓球，而是打執著、努力；《鬥牌傳說》的赤木打的不單是麻將——他將賭博形容成是「賭博的本質就是無意義的死」，打麻將那麼多年，獨孤求敗，求一個能將生死置諸於度外的對手；《棋靈王》裡佐為的心願是神乎其技——然而他所追求的又不僅是與高手對決，而是透過與名人對決，從而證明自己的技藝的高度。

「技藝」象徵著各個角色的人生，哲學觀——畢竟，對每個活在這些世界的角色，技藝即畢生職業，但有趣的是，技藝雖然佔了這些動畫裡一定的比重，有關於技藝的詳細，卻幾乎無描寫。許多劇本描寫的是角色對待、處理、揣摩、攀爬、學習「技藝」的態度，而不是「技藝」本身的內容，或者是企圖描寫眾人在演繹這些技藝的過程：《棋靈王》不教怎麼下圍棋、《鬥牌傳說》充其量會講講怎打牌和赤木如何先讀再先讀、《乒乓 THE ANIMATION》更不會教你打乒乓——《落語心中》一作最強烈的地方，在於「落語」所佔的比重並不是一般的輕；「落語」演出即劇本的一部分，更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的側寫出每個角色；「落語」除了是畢生事業，象徵著兩人的人生，亦可以說是各人在各個時代下心境的投射——作品在挑選落語內容、角色演繹落語的風格，就考慮到各個角色的性格、當下的境況。

諸如說，比古菊的落語是「為自己而講」，落語傾向於沉重、妖媚，風格被高座形容成「正統」而且傳統的落語，這點亦可以串聯到他一直以來的性格——雖然談不上是自私自利，但在面對美代吉的戀情的時候卻選擇了對自己有利的選項，在助六、師傅面前亦稱得上是大鳴大放。比古菊很早就羨慕又妒忌助六的落語，因為自感辜負助六，因此返鄉為助六還債，請助六回去東京演落語。比古菊是個忠於自己、為了自己而生、為了自己，注定孤獨一生的性格——故知然，他的招牌落語即為描寫人生死往來，調子沉重的〈死神〉，或者說，怪談故事。

二代助六，或者說，初太郎的性格則剛巧相反，喜歡說討喜、搞笑的故事，風格被形容成是「群眾越高興就越起勁」的類型，是個為他人而講落語，為他人而生的落語家，但是初太郎畢生就是悲劇的連鎖，在於助六畢生不斷被人捨棄、割捨。然而初太郎的性格卻亦有負面；他在暗中妒忌比古菊，痛恨落語界無法正視自己的才華，只不過初太郎在幾十年來一直隱瞞自己的愁緒。亦正因為初太郎過於溫柔，縱容當時被比古菊拋棄的美代吉，為比古菊製造藉口自美代吉開脫，甚至乎對生性不喜歡落語的美代吉百般容忍，死前甚至乎苦苦哀求美代吉，這種對他人的溫柔到頭來不被理解，反而毀掉了初太郎：有樂亭從來沒有看重過助六，落語界無法明白助六多番預言，懷才不遇，被落語界拋棄——甚至乎美代吉在初太郎以助六名義復出之後也選擇與比古菊幽會，恩將仇報。助六最後說的人情段子，借男主角自比自己一直以來放蕩，寓意謊話背後蘊藏著夫妻和合及感恩之情，但諷刺的是，助六的婚姻毫無上述的情緒。故事當中說謊，以協助丈夫改過自身的「妻子」，即比古菊，但比古菊最後卻逼不得已的拋棄助六，因此終生內疚，呼應拋棄與人際關係的主題。

美代吉是三名主角之中唯一一名與「落語」無直接關係的角色，然而美代吉一角和助六其實有點類似，亦正好呼應出作品的另一個大主題：社會變遷。助六與落語界之間的矛盾，或多或少是因為助六脫離了落語界一貫的定型，因此被落語界拋棄、質疑；美代吉所象徵的體系框架，卻不僅是落語界，而描述成一個終生孤苦無依，在大時代下顯得無力的女生。戰爭令美代吉依靠了七代目八雲，因為七代目已有家眷，只好拋棄美代吉；終戰之際，美代吉工作的置屋被取締，美代吉被時代拋棄；戀上了比古菊，卻因為落語界人士結婚需要門當戶對，結果又被拋棄。

美代吉討厭落語，是因為「落語過於古老死板」，這其實也能讀成是美代吉對落語界制度的控訴——而這些東西其實都與助六相通，畢竟助六和美代吉一樣，都是沒有了其他人就沒辦法活下去，而在劇中不斷尋找其他人、事，以成為自己的依賴。然而，相較於助六遲來的醒覺，美代吉最後卻是依賴著其他人而殉情死去。令助六依賴他人的，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助六性格的惰性，你甚至可以說美代吉是因為被辜負而死的。找椎名林檎編曲、林原惠唱的怨曲〈薄ら氷心中〉，亦正好是美代吉對比古菊一角的控訴：「冷っこいようで温かいこの手が味わい尽くしたわ／これ以上は何もないと思うの憎く可愛い人よ」（翻譯見此），說盡美代吉對比古菊畢生又愛又恨的愁緒。

而美代吉亦不是一個討喜的角色——她或多或少都是編劇/作者基於對傳統日本女性的想像，因此而寫死、因此寫成悲劇的角色；說到這就不得不講「性別定型」——這大概是作品最不討喜的地方。作品的性別定性催向日式的、與作品世界觀一致的——而在傳統的日本社會裡，男不能當藝妓、女一定是依靠男人等結婚，甚至乎美代吉這角色（之所以成立）畢生就在找男人依靠，其實正好折射了日本社會重男輕女的慣性。而就算角色反駁、比古菊向美代吉說「新時代的男女都需要為自己打算，獨立起來」，甚至乎後半段美代吉與助六逃難，並且開始工作，作品亦難以逃過父權主義的標籤。若我們回溯在第一集的內容，察覺八雲對小夏說落語排斥，也不難察覺本作有一絲絲隱約浮現的，自日本傳統衍生出的父權主義和性別定型的想像——而這是難以避免、亦是塑造角色無力感的其中一環。

承接上溯，美代吉的死有一部分是因為比古菊直接或間接造成的，但令美代吉變成這樣的，有一部分是因為社會變遷與歷史變化。除了平權、男女權問題，本作亦可以當成是一部描寫日本歷史轉變的斷代史。「落語」這個媒介的傳播，興盛，或多或少是因為日本歷史轉變和世界發展所引致。二戰前科技不發達，娛樂極欠，當時盛行落語；二戰之際，有樂亭七代冒著性命危險，帶徒弟去前線講落語，落語家為亂世、為客人而服務，而不是為了安逸，亦可以說是「落語」作為一種藝術媒介在亂世之中的反抗。二戰之後，日本百廢待興，落語因當時的科技發展低下，再加上普遍民眾在戰後謀求逸樂，負擔不起當時剛傳入的西方文化娛樂，而且科技尚未成熟，因此落語這種相對廉價的娛樂開始盛行；收音機傳入、錄音技巧提升，亦令落語能傳播到比首都圈更遠的地方——但同時，「落語家」仍然不足以支撐比古菊和助六兩人的生計。作品提及初太郎和比古菊二人雖然是八年次席，有一定名聲，但窮得連自己的劇場也要借和服；而比古菊更加要在訓練、演出的其餘時間，抽出時間在餐廳打零工。

劇本最後停在昭和三十年，約莫是五十年代中期快到六十年代左右——而當時社會景氣、科技發展，落語頻頻受到挑戰。社會經濟發展興盛，政府引導企業生產電器，而其中一款遭推動的是電視機，甚至乎在六十年代開始出口電器——如上述提及到的收音機、汽車和電視機。這些新興而且因為量產而變得廉價的娛樂，直接與「落語」這些古老的娛樂競爭，再加上傳統技藝息微，傳藝困難，導致落語漸漸轉向衰落：除了東京圈內，國外其他地方都無「寄席」，更促成興太郎篇（昭和五十年）所描述出「八雲一家獨大」的境況。

現實中，落語如其他日本文化一樣衰落；然而近年兩部和落語有關的動畫（《女子落》、本作），正正是推廣和保存落語的手段。女子落一作的落語演出始終有限，推廣成效始終成疑；然而本作則幾乎是每集都有落語演出——這也是作品另一點厲害的地方。作畫演出、分鏡，令落語演出變得刺激，藉由汗珠、角色在坐墊上的移動、腳的擺位、神情、角色擺動的幅度，隱約透露出角色在說落語的時候所承受的壓力和呈現的變化；落語的內容大致上有所剪裁、修剪（諸如比古菊所講的〈死神〉就是剪裁了一些內容、故事最短、男主角最快死的版本；與太郎在第一話所講的〈出來心〉也剪得只有十分鐘長）

但「落語」畢竟是「說故事」的藝術；作畫或者可以協助說故事的表達，但到頭來，還是看重說故事的落語家——亦即是聲優的表現。在這方面上，本作的聲優則是無懈可擊的高水準表現。透過模仿不同人物的舉措，一把聲變成幾把聲，從而令故事聽起來有層次，是落語家需要的技巧、亦是劇本提出的第一層考驗——這點遠至後半段助六挑戰大捏她、或者是第一話與太郎的〈出來心〉（譯可作「一時衝動」），其實都已有所考驗，亦是本作當中聲優眾多常年來兼配、在BL Drama CD，或者是自身修煉而得出來的結果。

然而本作最難的，大概是聲優詮釋角色需要帶有層次、技巧高低——諸如比古菊在開始說落語與後期比古菊成熟所講的落語，在講落語的技巧、語氣、聲線高低浮沉，均有所轉變，而比古菊一貫以來妖媚而不媚俗、不顯得過於「娘娘腔」的聲線，調子，莫不要求聲優好好琢磨和配出層次，令角色變得豐富。在劇中配一套劇、再故意在這套劇內按要求、按照所需要的質量演出，正正是比古菊一角最難的地方——而如果你比較其比古菊在前期和後期的落語演繹，兩者之間的語氣差異落差不大，差的是落語的「技術」。助六戲中戲的演繹、沒有落語戲份但依然講究細膩情緒的美代吉，都不容易，但比古菊一角大概是最難、最需要層次，講究聲優功力的配音，亦可以說是造就整部作品或是毀掉作品的聲優；到頭來，作品亦的確選到了優秀的聲優；據說OAD內的片段，更有老年的比古菊模仿助六落語的橋段，但筆者尚未觀看，亦無從評價。

情侶的倒影落在河水上——整部作品最喜歡的分鏡莫過於這幕。

綜合全作，本作其實與《乒乓 THE ANIMATION》一作類似，同樣以技藝作為出發點，折射幾名主角的人生。作品的落點很狹窄，集中在幾個角色、幾個家族的幾代恩怨，但同樣是十數話的動畫，所呈現的格局比《乒乓 THE ANIMATION》要大，劇本、演出、聲優亦較《乒乓 THE ANIMATION》一作成熟，較為整齊。作品自技藝發散，三名主要角色的情誼夾雜著怨恨、愛情、緣分、妒忌，箇中恩怨總是剪不斷理還亂——一直傳到第三代的與太郎、小夏，第八代八雲才解開數個世紀的鬱結。整個故事工整得如八雲的落語一樣，幾乎是滴水不漏，除了是作畫、分鏡的演出能挑剔，就沒什麼破綻，BL味等也不濃——倒不如說，任何程度的BL味，都被本作寫實的情節提走，或者是昇華成為純粹的兄弟手足、或者是好敵手的情誼。

最後，推薦本作給所有會讀這個部落格的讀者。本作是難得一見的上佳作品，適合所有觀眾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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